1992年1月，邓小平同志和时任广东省委、深圳市委、珠海市委负责同志谈话时指出：“基本路线一百年动摇不得”。梁伯权 摄

　　“南方谈话是中华民族复兴历史上的一个关键事件，必将作为历史的丰碑永载青史。”83岁的高尚全老人回忆起20年前小平同志的南方之行，言语中依旧透露着兴奋。

　　“小平同志的南方谈话拨云见日，一扫1989年以来改革被不断羁绊的阴霾，极大地振奋了广大干部群众的建设热情，奠定了国家进一步发展繁荣的基础。南方谈话的历史意义和地位不亚于小平同志在1978年开启的改革开放。”

　　作为我国研究经济体制改革的主流经济学家之一，高尚全先后参与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十四届三中全会、党的十五大、十五届五中全会、十六届三中全会等会议的重要文件、决议和报告的起草，并多次向中央上书直陈改革，他的经济改革理论多次受到中央高层和理论界的高度重视和热切关注。

　　日前，高尚全老人与南方日报记者再次回首20年前那场载入史册的南方谈话。

　　高尚全，中国经济体体制改革研究会名誉会长。1982年起任国家体改委处长、副局长、中国体改研究所所长，1985年至1993年任国家体改委副主任。第八届、第九届全国政协委员。从1999年起任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会长。为第九届全国政协委员、经济委员会委员，联合国发展政策委员会委员。

　　◎只有坚持以市场经济为导向的改革开放不动摇，坚持维护公平正义的基本价值取向，才能攻坚克难，杀出一条血路来

　　◎改革开放目前已经到了攻坚阶段，其关键是政府转型，重点是控制约束公权力，解决政府职能缺位、越位、错位的问题

　　◎当前贫富差距拉大、城乡差距拉大、收入严重不均，这些问题的产生是改革开放不到位、不全面的结果

　　◎当既得利益集团打着改革的名义不改革，使改革难以推动时，有识之士自然会反思、揭露这种“假改革”现象

　　◎从30年转型与改革的历程看，中国发展方式转型的主要挑战不是经济社会本身，而是政府转型

　　◎如果缺乏忧患意识，对当前迫在眉睫的危机麻痹大意，广东极有可能滑入“中等收入陷阱”，甚至更为严重的转型陷阱之中

　　攻坚战

　　既得利益集团“挂羊头卖狗肉”的声音比改革的声音强烈，改革开放又到了一个重要的历史关头

　　南方日报：当年小平在南方谈话时提出“坚持改革开放不动摇”，您如何看待当下改革开放面临的形势?

　　高尚全：经过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在经济建设取得重大成绩的同时，许多更深层次的问题逐渐暴露，改革过程当中一些瑕疵和疏漏以及部分改革不到位造成的扭曲，经过长期的积累也出现爆发迹象，亟待解决。具体而言，中国的改革迫切需要解决包括并不限于以下的这些问题：

　　第一，市场仍然受到过度的行政干预，政府和市场界限不清，行政垄断仍然广泛存在。行政权力过度参与市场扭曲了资源配置，并助长了权力寻租造成的腐败现象。

　　第二，贫富差距扩大，两极分化势头需要遏制，与此相关的收入分配制度、税收制度改革进度缓慢，社会保障体系尚不健全，对社会弱势群体的关怀不够，并逐渐产生阶层固化的现象。

　　第三，法治不彰，政府转型乏力。依法治国的治国方略虽然早已确立，但是政府职能缺位、错位、越位并存，距离“法治型政府、服务型政府”还有较大的差距。

　　第四，世界经济动荡不安导致出口受限，人口红利逐渐消失，粗放型发展带来的环境压力巨大，长期以来的高投入、高污染、以出口为导向的传统发展模式不可持续。而启动内需拉动经济又面临收入分配不均、贫富差距过大等问题的制约，经济发展有滑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危险。

　　第五，教育体制、科技研发体制、人才培养机制难以满足以创新推动经济转型升级的要求。人才培养与市场需求脱节，造成一方面技术工人、高端研发人员短缺，另一方面大学生就业压力巨大。

　　改革已经到了攻坚阶段，但是如何改、朝哪个方向改，甚至还要不要改，正处于激烈的争论当中，极左夹杂民粹的声音、既得利益集团“挂羊头卖狗肉”的声音往往比改革的声音还要强烈，中国的改革开放又走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关头，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改革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只有坚持以市场经济为导向的改革开放不动摇，坚持维护公平正义的基本价值取向，才能攻坚克难，杀出一条血路来。

　　南方日报：小平在南方谈话时提出“解放思想，改革要敢闯”，您如何看待解放思想的当下意义?

　　高尚全：改革开放仍面临来自各方面的严峻挑战，进一步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仍面临左的思想的牵制。这些年来，改革的一些重点难点，屡突不破。例如，对于非公经济，中央已经出台了两个“三十六条”，但就是执行不力，禁锢重重。出现这些问题的根源就是没有坚持解放思想，仍然执着于姓“资”还是姓“社”之分，把国有经济比重当作是衡量判定是否是社会主义的主要标准，而不是坚持“三个有利于”的标准。

　　改革开放目前已经到了攻坚阶段，其关键是政府转型，而政府转型的关键和重点就是控制约束公权力，解决政府职能缺位、越位、错位的问题。我们要破除行政垄断、要减少行政对市场的过度干预、要消除腐败、要解决公共产品短缺的问题等等，都依赖于对权力进行有效的约束。这样的改革，没有一点勇气和胆量是搞不成的。

　　小平同志指出，社会主义要赢得与资本主义相比较的优势，就必须大胆吸收和借鉴人类社会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解放思想的当下意义即在于此：我们在吸收和借鉴了市场经济之后，针对面临的问题，要进一步解放思想，敢于吸收借鉴人类政治、社会文明的成果弥补我们过去改革的不足。

　　不争论

　　忽略反对改革者扣来的各种大帽子，坚定不移地以市场经济为改革发展方向，在各个领域大胆地试、大胆地闯

　　南方日报：小平当年提出要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您如何看待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完善问题?

　　高尚全：小平当年提出要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后，十六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决定》，我参加了这个决定的起草，我提出“改革无止境、完善无止境”的看法。

　　从理论上讲，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是长期存在的，老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会产生，因此要不断进行改革解决矛盾，从而不断进步。从实践来说，一些发达的市场经济国家也不断出现问题，美国也好，欧洲也好，至今都不完善，只有通过改革完善，才能解决问题，才能前进。

　　南方日报：小平当年提出“不争论”，20年过去了，您又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高尚全：小平同志的“不争论”是建立在解放思想、推进改革的基础上的。小平同志在南方谈话中对“不争论”解释得很透彻：“不搞争论，是我的一个发明。不争论，是为了争取时间干。一争论就复杂了，把时间都争掉了，什么也干不成，不争论，大胆地试，大胆地闯。农村改革是如此，城市改革也应如此。”

　　20年过去了，中国改革在经济领域取得了一定成就又面临很多问题时，要不要在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领域全面改下去?朝哪个方向改?改到什么程度?又陷入了争论之中。如果我们以小平同志的“不争论”为指导，那么就应该忽略反对改革者扣来的各种大帽子，坚定不移地以市场经济为改革发展方向，争取时间在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大胆地试、大胆地闯。

　　南方日报：当前的贫富差距拉大，城乡差距拉大，或者收入的不均等，在您看来，这样的情况出现是改革发展的必然结果吗?

　　高尚全：当前贫富差距现象确实较为严重，距离共同富裕的目标还有很大距离。要实现共同富裕，关键还是要靠改革。有些人认为市场经济优胜劣汰的结果自然导致两极分化，并因此认为贫富差距拉大、城乡差距拉大是改革发展的必然结果，这种观点并不正确。

　　市场主导资源配置下优胜劣汰的特点的确是使社会财富有向市场竞争优胜者集中的趋势，但是较为发达市场经济和法治社会几乎都有充足的调控手段和社会保障措施来遏制两极分化的出现，将贫富差距限制在一个适当的范围内，即通过一定的差距鼓励生产积极性又防止两极分化。而且导致国内贫富差距拉大、收入差距拉大等问题更多的是因为腐败、行政垄断这些非市场因素，这些因素又是改革要消除的对象。

　　由此可见，当前贫富差距拉大、城乡差距拉大、收入严重不均这些现象并非是改革开放的必然结果，恰恰相反，这些问题的产生是改革开放不到位、不全面的结果。要解决这些问题，必须深化改革，破除行政过度干预市场导致的权力寻租、行政垄断这些因素对财富分配的扭曲;完善社会保障机制，为社会弱势群体和市场竞争失败者提供保障，促进机会均等。只有不断深化改革，才能实现共同富裕。

　　摸石头

　　人民群众就是看实践，长期过不了河，泡在水里假装摸石头，根基不牢，洪水一来，就有倾覆的可能

　　南方日报：最近清华大学发布报告指出，“中国一些人摸石头上了瘾，不愿意过河”。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近期出现了一些反思改革的声音，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高尚全：清华大学发布的报告里的这个说法，实际上是指既得利益集团满足于现状，不愿意真正推进改革的问题。摸着石头过河这个比喻，本来是说在无经验可循的情况下，要敢闯敢试，是解放思想、敢于推进改革的象征。但是既得利益集团满足于已经取得的利益，甚至唯恐自己在摸石头的改革探索过程中因机制尚不健全获得的一些利益，在下一步的改革过河后被取消掉，从而沦落为阻碍改革、摸石头上瘾的既得利益阶层，并急于将现在这种不平衡、不可持续的发展模式固定下来，不愿意过河。当既得利益集团的影响力左右了改革的进程，打着改革的名义不改革，使改革难以推动时，有识之士自然会反思、揭露这种假改革现象。

　　小平同志说过，要“使人民感到我们真心诚意搞改革开放”。人民群众就是看实践，长期过不了河，泡在水里假装摸石头，根基不牢，洪水一来，就有倾覆的可能。

　　南方日报：当前改革急需实现哪些新突破?我们面临的改革路径如何选择?您如何看待中国的新机遇?

　　高尚全：在我看来，转变经济发展方式，面临的改革任务繁重，挑战巨大，关键在于抓住制约经济社会发展的牛鼻子，实现重要领域和关键环节改革的重大突破。

　　加快以完善生产要素市场为重点的经济体制改革。这就是要加快建立富有活力的市场主导的经济运行机制，充分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尤其是要尽快打破行政垄断。目前，我国经济运行中存在的价格关系扭曲、结构调整不到位、资源消耗成本过高等问题，都与行政性垄断范围过宽、程度过深导致市场机制作用不充分有直接的关系。

　　加快以满足社会公共需求为导向的社会体制改革。未来几年，社会体制改革应着眼于实现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扩大国内消费需求特别是居民消费需求，增强消费对经济增长的拉动作用。同时，要着力理顺收入分配关系，真正做到“藏富于民”。

　　加快以政府职能转变为主线的行政管理体制改革。我认为，从30年转型与改革的历程看，中国发展方式转型的主要挑战不是经济社会本身，而是政府转型：第一，政府转型的核心是如何处理好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实现政府与市场功能的良性互动。第二，必须把维护公平正义作为政府转型的基本价值取向。第三，政府转型要处理好政府与社会、公有产权和非公有产权的关系。第四，要建立有效的权力制衡与监督制度，这是政府转型的关键。

　　跨陷阱

　　抓住制约经济社会发展的牛鼻子，实现重要领域和关键环节改革的重大突破，用民主法治推动经济社会全面发展

　　南方日报：您如何看待广东近年来的改革实践?

　　高尚全：无论是经济领域的改革还是社会、政治等领域的改革，广东都先声夺人，令人瞩目。在我看来，广东省的改革实践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特别有创造力。改革开放伊始，广东就一直处于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在毫无先例和经验可循的情况下，广东敢为天下先，创造性地开辟了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结合的全新道路。在这个过程中，广东的改革实践形成了特别有创造力的特点，从过去的价格体制改革、率先进行国有企业股份制改革等等到近年来的“走出去”与“引进来”相结合，再到率先尝试推行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等等，广东改革的每一步都走在了全国的前列，广东创造性的改革实践活动为全国其他地区的改革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第二，特别有执行力。我感触最深的广东改革实践的一大特点，就是执行力特别强。小平同志说过：“看准了的，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广东的同志就是有这样一股闯劲，这股闯劲，让广东能够迅速地将改革方案转化为实际行动。譬如广东省在推进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方面，在全国率先启动，狠抓规划、狠抓落实。2008年开了研讨会后就从规划到实施，检查都做了安排，基础工作很好，经过不到3年的时间，就在八个方面取得了重大进展。这样的执行力在国内其他地区是不多见的。

　　第三，特别有吸引力。广东的改革实践特别有吸引力，为什么呢?因为广东的改革特别有成效，不管是“摸着石头过河”还是借鉴他山之石，广东的改革实践总是能给出切实的成果，即使偶有不能达到理想的结果，也能够反思不足，总结经验教训，为其他地方相近领域的改革指明道路。广东改革实践有成果、有经验、有收获，因而能够吸引广大有志于改革的仁人志士来到广东，共同推动广东改革实践不断前进。

　　南方日报：您对广东跨过“中等收入陷阱”有何建议?

　　高尚全：广东省人均收入已经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正处于有可能落入“中等收入陷阱”这一区段内，更令人忧虑的是，广东省长期以来地区发展严重不平衡，收入差距大，贫富分化和环境污染也都较为严重，而这些都是中等收入陷阱的特征。广东虽然在过去的改革发展中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如果缺乏忧患意识，对当前迫在眉睫的危机麻痹大意，那么极有可能滑入中等收入陷阱，甚至更为严重的转型陷阱之中。

　　广东要跨过“中等收入陷阱”，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抓住制约经济社会发展的牛鼻子，实现重要领域和关键环节改革的重大突破：加快以完善生产要素市场为重点的经济体制改革;加快以满足社会公共需求为导向的社会体制改革;加快以政府职能转变为主线的行政管理体制改革;消除造成中等收入陷阱的各类体制、机制障碍。

　　其次，是要用民主法治来推动广东经济社会的全面发展。健康和谐的社会需要用市场经济和民主法治两条腿走路，市场经济解决经济发展效率问题，民主法治解决发展过程中的公平正义问题。广东的群体性事件更受瞩目，不是因为广东的民主法治比其他地区落后，而是在民主法治水平均不太发达的情况下，广东的经济发展更超前，导致的跛脚更明显。

　　广东有必要在法律和政策的范围内，采取一些措施来进一步加强民主法治建设，譬如将法院、检察院的财政归由省财政统一管理拨付等手段，消除司法地方化等，加强司法权威，有效疏导社会矛盾，防止社会矛盾集中爆发。

　　最后，在传统发展模式不可持续的情形下，以外向型经济为特色的广东省要特别注意用科技、管理创新来推动产业转型升级，最大限度地降低经济发展对土地、劳动力的需求，减少经济发展对环境、资源的消耗。

　　●记者 周虎城 胡念飞 朱迅垚 北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