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期,我国电视剧创作中的“穿越”现象引起了大众的关注并遭遇了“批评”的狙击。有网民调侃道:“美国穿越剧都往后穿,因为找不到历史;中国穿越剧都往前穿,因为看不到未来。”我理解,这种调侃并非针对“穿越”的创作倾向,而是拿“穿越”的价值取向开涮——即我们的文艺创作过多地沉湎于文化记忆,以至于立足当下、面向未来的文化想象显得空洞和苍白。
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目标,提出这一目标是充分考虑到我国作为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作为记忆厚重的文化资源大国这一前提的。哈佛大学终身教授、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长杜维明先生在接受《人民论坛》记者的约访时,建议将“文化强国”改成“文化大国”来谈,因为他认为“‘博大精深、大气磅礴’这一种‘大’的观念比起强弱观念来,更符合当前中国面向世界的思路”。他还认为“用‘大’而不是用‘强’来体现这种包容的文明,更符合我们中国的儒家传统和精神”。很显然,杜维明先生的两个“更符合”是强调文化记忆在文化建设中的主导作用,是强调要掌握“在长期塑造我们中华民族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重要资源,以便使其成为“塑造当前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资源。固然,在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总体要求中,提出了要“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为人类文明进步作出更多贡献”。但我们更强调开创这样一种“新局面”,即“全民族文化创造活力持续迸发,社会主义文化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人民基本文化权益得到更好保障,人民思想道德素质和科学文化素质提高”。也就是说,我国作为“文化大国”主要是“大”在文化记忆,而力求成为“文化强国”则必须强化文化想象。因为要把文明古国、文化资源大国建设成为“社会主义文化强国”,我们缺少的不是文化记忆而是文化想象,或者可以说缺少的是文化记忆的现代转型。
当然,面对这样的话题我们也可以说,文化记忆其实也是既往文化想象的历史积淀,是“大浪淘沙”所遗之金;文化想象也会经历史陶塑成为未来的文化记忆,成为“灵蚌含异”所育之珠。反思我们的文化记忆,可以看到我们中华民族“五千年不间断”的文明史并不缺文化想象,并且也正是那些有价值的文化现象丰富着我们文化记忆的宝库。这其实意味着,如果我们当下沉湎于对文化记忆的恋恋不舍而淡漠对文化想象的孜孜以求,在后来者的文化记忆中可能会出现贫困和缺憾。辩证地来看文化记忆和文化想象,可以认为文化想象不会是凭空的想象,它需要文化记忆来驱动和支撑;文化记忆也不会是冷却的记忆,它必然在文化想象中燃烧和沸腾。
谈文化记忆,我们当然有足够的资本。放眼环宇,“五千年不间断”世所罕见;悉心内省,有“自强不息”与“厚德载物”双轮驱动。在我看来,“自强不息”的是文化想象而“厚德载物”的是文化记忆,文化记忆的累累硕果得自于文化想象的汩汩清泉。投身今日的文化建设,我们尤应铭记自1840年以来百余年的文化记忆,铭记这百余年间的文化屈辱、文化奋争、文化觉醒乃至文化新生。这段百余年的文化记忆,恰恰告诉我们文化想象的重要,恰恰告诉我们对文化记忆抱残守缺的危害以及对文化想象开天辟地的精彩。没有那种划时代的文化想象,我们何以能从乾嘉时代的“训诂考据”走向“通经致用”的近代科学?我们何以能在救亡图存运动的失败中迎接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我们又何以能选择马克思主义从而突破“三千年之未有变局”?!
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要求“培养高度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在一般意义上,我们的文化自信多是自信于博大精深的文化记忆,文化自觉也较多地呈现为守望“文化记忆”的自觉。我注意到,全会所要求培养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着眼点在于“提高民族素质和塑造高尚人格,以更大力度推进文化改革发展,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中进行文化创造,让人民共享文化发展成果”。从这一着眼点中“推进文化改革发展”、“进行文化创造”及“共享文化发展成果”等等表述来看,我们的文化自觉更应自觉着眼于改革、创造和发展;我们的文化自信更应自信于不仅有博大精深的文化记忆,而且也能有宏大开阔的文化想象。辩证地看,文化记忆与文化想象不仅相互依存、相互补充,而且相互砥砺、相互转化。但在一定时期、一定区域、一定群落的文化建设实践中,可能会出现不同的做法和多样的选择:有人会撷取文化记忆的碎片来充当文化认同的符码,有人会删除文化想象的枝蔓来维护文化本体的纯正,有人会通过文化想象来焕发文化记忆的容光,有人则会通过文化记忆来约束文化想象的翱翔……虽然文化记忆和文化想象都有其形态与内容、结构与功能,但文化想象更多地从内容与功能出发,文化记忆则较多地强调形态的不可变易与结构的相对守恒。实际上,我们文化记忆中难以磨灭且魅力长存的,是促使我们民族亲和、凝聚、诚信、正义、宽厚、包容、勤勉、奋发等等文化精神与文化品性;过于去纠缠只鳞片羽、一招半式、残篇断简的形态与结构,有可能在对“文化记忆”的把玩中忘却功能的要义和内容的真谛。
早些年在一篇文章中读到一个看法:看十年的中国看深圳,看百年的中国看上海,看千年的中国看北京,看万年的中国则要看地处关中的西安。很显然,这是一个事关“文化记忆”的看法。这个看法给我们的启迪是:一方面,我们文化建设的中心在不断地东移与南迁,就其根本而言是在融入一种世界性的格局和全球化的进程;另一方面,中国的文化形象也由重“文化记忆”向重“文化想象”转化,我们要“博物馆文化”更要“试验田文化”。应当承认,我们不可能脱离我们的“文化记忆”来从事并评价我们的文化建设实践——上海“十里洋场”初起之时,被称为“冒险家的乐园”,至今已形成自身特质的“海派文化”似有“剑走偏锋”的意味。深圳“十里渔村”欲起之际,被誉为“开拓者的热土”,但在致力发展经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也曾被认为是类似于香港的“文化沙漠”。
在深圳经济特区建立30周年(2010年)之际,深圳报业集团发起“深圳最具影响力十大观念”评选,《人民日报》在当年第一时间发表了评选结果,并以“编后”形式给予高度评价。《人民日报》“编后”指出:“作为改革开放排头兵的深圳,30年特区史上诞生了一批新理念新口号……它是时代精神的高度浓缩,改革历程的生动注脚;它勾连着走向开放的全体中国人的共同记忆,也可以沉淀为我们继续迈步未来的独特财富。”其实,“深圳观念”就是深圳人在其社会实践中形成的文化观念,是由“文化理想”而非“文化记忆”引发的观念。有文化理想在引领,深圳不会因文化记忆的贫瘠而成为“文化沙漠”,最近该市从七个方面采取措施建设“文化强市”就是明证。恰恰相反,世界上有许多文化记忆厚重的文明古国,因文化理想的缺失而陨落成“文明碎片”。至此,我想起了毛泽东的一段话:“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而代表先进阶级的正确思想,一旦被群众掌握,就会变成改造社会、改造世界的物质力量。”在当前的文化建设实践中,我们应当遵循的“正确思想”既不是“天山掉下来的”文化想象,也不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文化记忆。投身人民群众的社会实践,让人民群众掌握代表先进文化的正确思想,我们就会有建设“文化强国”的高度文化自觉和充分文化自信!
来源:光明日报
编辑:闵美颖